言薈之英

“關關雎鳩，在河之洲，窈窕淑女，君子好逑。”¹“蒹葭蒼蒼，白露為霜，所謂伊人，在水一方。”² 這些《詩經》裏古樸清婉的詩句穿透時空的霧靄，牽動了多少中國有情人的情思，同樣來自東方的希伯來詩歌《雅歌》，也開啓了無數西方癡情墨客的文思。

“情人眼裏出西施”，戀愛中的對方是情人眼中最美的，相看兩不厭。《雅歌》大部分篇幅對愛人的外貌極盡讚美，鋪陳了各種明喻、隱喻的意象，以此表達濃烈的愛意。希伯來詩體研究著作《詩裏藏真》（Poetry With A Purpose）提到，《雅歌》的這種寫法類似中東抒情詩的wasf形式³，以極為細膩的手法來形容愛人的外貌，如讚美女子“你的雙眸如同鴿子一般……你的雙唇像緋紅的絲帶。”⁴ 女子誇讚愛人“我的愛人黑而耀眼，遠在萬人之上！……他的嘴唇像百合花，發出沒藥的芳香”⁵；《詩經》裏這種外貌上直接讚美的篇幅雖遠不如《雅歌》，形容女子卻也有如：“有美一人，清揚婉兮”⁶、“手如柔荑，膚如凝脂……巧笑倩兮，美目盼兮”⁷，形容男子則是“如切如磋，如琢如磨……如金如錫，如圭如璧”⁸。

《雅歌》的愛情沒有停留在外貌的讚美上，而是昇華至獨特的超越性。《詩裏藏真》告訴我們：“當誇張華麗的言詞枯竭，文字回歸了最原始的簡樸。”⁹《雅歌》第六章在極盡讚美之後，回歸到簡單的字句“獨一”。wasf 形式的讚美可套用在任何一個對象上，而《雅歌》裏愛之對象的“獨一”卻是希伯來文學特有的。《詩經》裏雖也有類似語句，如男子說東門外有女如雲，卻沒有他的心上人，只有那個白衣青配巾的人，才能使他的心沸騰，¹⁰ 卻沒有明說“獨一”二字。“曾經滄海難為水，除卻巫山不是雲”，《雅歌》裏的愛人是對方獨一的，這也成了讚美的原動力，因此就有了熱烈的告白：“你奪了我的心”“我為愛憔悴”¹¹。《詩經》裏雖有“邂逅相遇，適我願兮”¹² ，卻沒有直接說“你”正是我心所願，而是從旁說“她”。另外，愛也會帶來張力。《詩經》裏的男子因思念而“輾轉反側”¹³，因等待而 “搔首踟躕”¹⁴，女子覺得“一日不見，如三月兮”，會嬌嗔地埋怨對方“子寧不來？”¹⁵；《雅歌》裏的女子則是日有思，夜有所夢，在夢裏去尋找愛人，卻尋不見，甚至被打傷。這種“尋找”恰恰是希伯來聖經和以色列歷史的主題。

¹⁶ 《雅歌》中“我的愛人屬我，我也屬他”¹⁷ 的這種深深相屬的關係是一種盟約的關係，它要求愛人將自己帶在心上和手臂上為印記，這種愛勝過死亡，也絕對地排
他。¹⁸ 《詩經》中“執子之手、與子偕
老” ¹⁹ 感人至深，但也只停留在兩人一起變老的浪漫。整體看來，《詩經》裏較多單方的悲傷和哀怨的“離別”，《雅歌》則通篇充滿“與我同去”的那種二人同在的盼望。《詩經》裏雖有人格神的觀念，卻沒有猶太人“獨一”神的信仰，因此猶太人會將《雅歌》裏的愛情看為上主與以色列民的愛情，而《詩經》中的愛只停留在男女之情的層面，沒有更高的超越。雖然如此，《詩經》仍能豐富我們與人，甚至與上主之間愛的經驗。這其中的欣喜，只有讀者親自比照閱讀兩部經典時才能得着。